从坟上回来的路上,白雪告诉夏风,她的老师要和他见见面的。夏风问是不是关于出碟盘的事,如果是,他就不见。白雪说:“老太太真的不容易,能帮就帮么。”夏风说:“都幼稚得很!”白雪说:“她在剧团没见上你,能赶来清风街也见不上你,这就过分了,事情办得成办不成,你总得见个面,暖暖老太太的心么。”夏风说:“她就是让你们这么煽惑得飞在天上落不下来!办不了见她,都尴尬呀?!”白雪说:“爹已经答应人家了,我搬不动你,爹会找你的!”夏风干脆回来就没进家门,直接去了夏天义家。
夏天义从坟上回来得早,一进门,便搭梯子上到堂屋楼上,揭开那副棺木将包着的一大堆寿衣提了下来,一件一件挂在院中的铁丝上晒太阳。二婶说:“你真会翻腾,看见天礼穿了寿衣,你也想穿呀?”夏天义说:“晒一晒。”二婶说:“又不是六月六,晒啥的丝绸?!”夏天义说:“天礼穿的那件袍子,颜色多难看。哎,哎,我的这件衬衣做的太短了吧?”二婶说:“哪一件?”过来用手摸了摸,说:“那是贴身的衬衣当然是短。你要嫌短,咱俩换换。话得说清,我那件是粗布,你这件是绸子。”夏天义说:“你要嫌是粗布,你给你儿子们说去,让他们重制!”夏天义把所有寿衣挂起来,一共也是七件,三身单的三身棉的,再加一件长袍。寿衣在棺木里装得时间长了,竟然有了霉点,夏天义揉了揉,霉点并没有腐蚀到丝绸发硬或一揉就烂。还有一双鞋,一双袜子,一顶瓜皮帽,夏天义没有晒瓜皮帽,说:“这帽子我不要!我可是给你说好了,到时候,你告诉他们,这帽子不要给我戴!啥年代了还是瓜皮帽?要给我戴,就戴我冬天常戴的‘火烧头’翻毛帽,要新的!”二婶说:“你咋学开天智啦,在穿戴上恁讲究?!你不要这瓜皮帽,我给谁说去,你能保证我就不走到你前头吗?”夏风进院后,一直在静静地看着二伯和二婶在那里晒寿衣,他只说两个老人们会说起三伯的死,哭鼻子流眼泪,但他们对他们的寿衣说三道四,夏风心里就有很多感慨,要说出来,却又寻不着个合适的词。和二伯二婶打过招呼后,他也就问三伯的寿衣是七件,二伯的寿衣也是七件,七件的数目是啥讲究?二婶告诉他,吃饭穿衣看家当,阳间和阴间一样,有一件的,三件的,五件的,最多七件,穿七件寿衣鬼门关上狗不咬。夏风又不解了,问怎么都是单数,不穿双数?二婶说:“阳间兴双,阴间兴单,你见过谁家老人死了是夫妻双双一块死的?夏风看着那些寿衣,形样都是清朝财东家人的衣服形式,那衬衣衬裤还罢了,而袍子的样式笨重又滑稽。他说:“这袍子是不好看,现在兴呢子大衣,咋不买个呢子大衣?”夏天义说:“你二伯一辈子农民,穿呢子大衣了装狼不像狼,装狗尾巴大,招人笑话呀?你身上插钢笔好看,我要插个钢笔像啥?你给你爹得买呢子大衣,他工作过。”夏风说:“去年我给我爹买了呢子大衣,还有一双皮鞋,我爹要穿,我娘不让穿,说人老了又在农村穿那么好干啥,到将来了做寿衣穿。”二婶说:“你娘胡说的,呢子大衣可以穿,皮鞋咋能穿?皮鞋是猪皮牛皮做的,到阴间托生猪牛呀,即便托生不了猪牛,穿皮鞋咋能过奈何桥,不扒滑的!”夏风就笑了笑,说:“过什么奈何桥?”二婶说:“人一死,过奈何桥就到阴间了么。奈何桥是两尺宽,十丈高,桥面上洒着花椒油,大风吹来摇摇摆,小风吹来摆摆摇,亡人走不好,就掉下去了。掉下去就到黑社会了!”夏天义说:“甭听你二婶说!”二婶说:“辈辈人都这么说的。黑社会黑得很!”夏天义说:“多黑?”二婶说:“黑得就像我现在的眼睛,啥也看不着!”夏风突然间不言语了。夏天义也发了一阵愣,说:“夏风,你咋问这样问那样的?”夏风说:“问清了,以后写文章有素材。”夏天义说:“哈,写文章呀,二伯给你说,你写写七里沟呀,我们在七里沟干了一阵时间了,早上去,晚上回,就像你当年到茶坊村初中上学一样,去时提一个酸菜罐子,拿上些馍,罐罐来罐罐去,回来拿个罐罐系,瓦罐子是碰碎了三个,木杠子是抬断了七根,原来的半截堤上又垒了几十方石头,挖出了一片地,从崖上溜土垫了几尺厚……你可以把七里沟写写么!”夏风说:“二伯说的那事是报社的记者可以写新闻,也能写报告文学,我搞的是文学创作,那不一样!”夏天义有些丧气,说:“都是文章,还有不一样的?”夏风说:“是不一样。”夏天义站在太阳底下,张着嘴,他到底搞不懂这怎么就不一样?!这时候夏天智站在院门口,说:“二哥,从坟上回来,你咋没去吃饭呢?”夏天义说:“我没吃,客都散了吧?”夏天智说:“散了一半。”就对夏风说:“你到你二伯这儿,也不给谁说一声,到处在找你!”夏风已经猜出他爹的来意了,说:“有事?”夏天智说:“我给你说个事!”两人就进了厦子屋,进屋还把门掩了。夏天义也没有打扰,一直在院子里等着,足足等了有半个小时,两人才出来,夏天智黑了个脸。夏天义说:“这……”夏天智说:“二哥,你这里还有没有鸡蛋?”二婶说:“有的,让哑巴去卖了买盐和粉条的,哑巴懒得没去。有三十颗吧。”夏天智说:“都借给我。”他把三十颗鸡蛋一篮子提走了。过了半天,文成跑了来,夏风问演员们走了没有,文成说走了,问那个王老师走了没,文成说也走了。夏风说了声好,就回去了。白雪没有和那些演员一块走,在卧屋里生着气。夏天智在院子里吃水烟,也在生着气。四婶把夏风拉进厨房,一指头戳在他的额颅上,说:“你给我惹白雪了?”夏风说:“谁惹啦?!”四婶又说:“她老师对她说话恶声败气的,白雪怕是心里不畅,你说,人老老的了,脾气咋那么大的?”夏风却说:“我爹又是咋啦,脸吊得那么长!”四婶说:“他要把一篮子鸡蛋送给白雪的老师,送过了嫌送少了,自己生自己气!”夏风想笑,没敢笑出声来。
到了这一天,夏天智在他的卧屋里写各种脸谱的介绍,夏风在院子的痒痒树下整理自己的素材笔记,家里有两个人在写文章,四婶说话不敢高声,走路像贼一样,轻手轻脚。她在厨房里熬鸡汤,香气就飘出来,夏风放下笔,去厨房的锅上伸了鼻子闻,娘偏不给他盛,将一碗端给白雪了,一碗让他端给后巷的三婶。夏风端着进了三婶家院子,雷庆蹴在屋檐下的台阶上吃纸烟,浓重的烟从鼻孔里出来,顺着脸颊钻进头发,头发像是点着了一堆草,烟雾再绕上屋檐前葫芦蔓架上。蔓架上吊着三个葫芦,差不多葫芦皮黄硬了。夏风说:“你回来啦?”雷庆是埋葬了夏天礼后第二天又去的运输公司。雷庆说:“回来啦。”没有再说话的意思。一只苍蝇一直撵夏风,这阵就坐在碗沿上。夏风抬头看了看葫芦蔓架,三支蔓在空中摇摆,好如三支蔓在相互说话,但夏风就是寻不出个话题给雷庆说,他端了碗就进了三婶住的厦屋。
三婶盘腿坐在炕上流泪。她自夏天礼死后,黑天白日一个人只要坐着就哭,眼都哭烂了,而且得下个毛病,说话是同样的一句话要说两次,一次高声,再一次低声。见了夏风,说:“不让你娘给我端饭了,还端啥哩,端啥哩。”夏风说:“这是鸡汤,我娘让你趁温喝了,过去和她啦呱话。”三婶说:“我不去,让你娘跟着生气呀,生气呀。”堂屋里突然火躁躁地有了骂声,是梅花在骂翠翠:“你滚吧,你滚得远远的,你看哪儿有野汉子你就滚吧!”翠翠哭着往出走,眼泪冲脏了画出的眼影,眼睛像了熊猫的眼睛。雷庆哗啦站起来,起了一股风,鹰抓小鸡一样揪住了翠翠的头发,擂起拳头就打,翠翠杀她似的叫唤。三婶才喝下一口汤,喊道:“你还嫌这屋里人没死够吗?”又低声说:“死够吗?”雷庆手没有停,打得更狠了。梅花就跑出去把翠翠夺开来,哭着说:“你要打她打死呀,你男人家手重,她招得住这样打?”翠翠趁机从院门里跑出去,梅花就倒在地上号啕大哭。夏风出来,雷庆又恢复了原状,坐在那里吃纸烟,刚才打翠翠使他也伤了力气,呼哧呼哧地喘,突然又吼了一声:“你哭你娘的×哩?!”转身进了堂屋,啷一响,把一个搪瓷脸盆踢了出来。夏风便把三婶背到了自己家来。
三婶给夏天智诉苦,眼泪流得长长的,说人常说福不双至祸不单行这祸咋真的就不单行,可她想不通的是这祸就降在她这一家头上,是老天要来灭绝呀?原来雷庆去了公司,公司没收了他的驾照,分配他到后勤上,后勤上又不给他安排活,不安排活就没有补贴,他是昨天一气之下回来呆在家里了。而翠翠也是添乱,今早起来突然要去省城,说万宝酒楼上住着一个城里人介绍她到省城一家美容美发厅打工呀,梅花不让去,她偏要去,就打闹开了。三婶说着,喉咙里呼噜响一下,又呼噜响一下。夏天智倒不知说什么劝她,端起水烟袋吸,纸媒没有了,喊夏风把纸媒拿来,四婶说:“火柴在这儿的,你不会用火柴点?”夏天智说:“我偏要纸媒!”四婶就不再理他,说:“他三伯人都死了,背运还能背到啥地方去?他们的事你不要管,你管也没用,白作气。这几天白雪也在家里,你也不要回去了,咱多说说话。”三婶说:“我咋能害骚你们,害骚你们……白雪坐的是几时的,几时的?”白雪脸色通红,说:“还早哩。”三婶说:“这回就看白雪给咱生个金疙瘩银疙瘩呀!不要再去剧团了,农村也能接生的,到时候你娘接不了,有我哩,有我哩,夏风还不是我接到世上来的,到世上来的?”夏风说:“她想回剧团也回不去了,下岗啦!”三婶说:“下岗啦?”夏风说:“你不懂,就是没事干啦,不让唱秦腔啦!”三婶说:“嘴是自己的嘴,谁不让唱?”白雪瞪了夏风一眼,回了她的小房屋去。四婶说:“不让你说这话,你就没记性,人家心乱着,你倒看笑话呀!”又说了一阵话,夏天智到他的卧屋去看脸谱的介绍,夏风也拿了他的笔记本坐到痒痒树下,四婶就把三婶拉到院门外的榆树下说话,榆树的阴影在转,她们跟着阴影移板凳。
夏风在写作的时候,常常就叼着笔写不下去,眼睛吧嗒吧嗒。夏天智可能也是写累了,轻轻拧开收音机听秦腔。秦腔的声音像水一样漫了屋子和院子,那一蓬牡丹枝叶精神,五朵月季花又红又艳,两朵是挤在了一起,又两朵相向弯着身子,只剩下的一朵面对了墙。那只有着帽疙瘩的母鸡,原本在鸡窝里卧着,这阵轻脚轻手地出来,在院子里摇晃。夏风全然没有理会这些,脑子里还是他的文章,眼睛眨得像闪电。院门口榆树下的四婶小声地和三婶说话,眼睛却好长时间看着夏风,她觉得夏风可怜,终于忍不住了说:“夏风夏风,不要写啦,你一坐半天,那字能写得完呀?”三婶说:“别人是出力气挣钱哩,夏风写字挣钱么,挣钱么。”四婶说:“钱有啥够数的,挣多少才是完呀?!”夏风就把笔收了,笑着说:“我这哪儿是为了钱,不写没事干,心慌么。”起身到小房屋去。两个老人话就高了,四婶说:“我这一家呀,除了夏雨,都是能坐的,他爹一天到黑钻在他那屋里侍弄马勺,夏风就写他的字,我也是寻不到个说话的。哎,要不要我去喊麻巧过来,咱仨码花花牌?”三婶说:“我心慌的捉不住牌!”却又说:“我一天到黑心慌着,夏风说他不写字也心慌,夏风害病啦?害病啦?”四婶说:“病得深哩!我常说了,他爹害的秦腔病,夏风害的写字病!”三婶说:“鬼,那你呢?”四婶说:“我害的吃饭病。这一天三顿饭,吃了几十年了也没见吃厌烦过?!”两人就都笑了。
夏风进了小房屋里,却见白雪一个人坐在床上流眼泪,夏风就说:“不至于吧,生我气还生这么长时间呀?”白雪说:“谁生你的气了?我听爹放秦腔,听着听着就心里难受了。”夏风说:“咦,咦,你爱秦腔,秦腔咋不爱你呢?到现在了,人都下岗了,你还不恨它!”白雪说:“你说这秦腔再也唱不成了?”夏风说:“你以为还有振兴的日子呀?!”白雪说:“我十五岁进的剧团,又出去进修了一年,吃了那么多苦,不唱秦腔了以后这日子怎么个过呀?”夏风说:“你错过了调动的机会,这怪谁呀?”白雪说:“我恨夏中星哩!”夏风说:“你恨着人家干啥,调动不调动还不在你?”白雪说:“我调动啥的,我哪儿也不调动,现在让你不写文章了,永远不能拿笔了,你愿意不愿意?!”夏风被呛住,坐在一边不言语了。收音机里的秦腔还在放着,是《三娘教子》,夏天智还哼哼跟着唱。白雪的眼泪又哗哗地往下流。这时候,夏风也觉得白雪可怜了,说:“不哭了,三婶在院门口坐着,让人家听见笑话呀?想唱了那还不容易,和爹一样,可以在家唱么。”白雪说:“我是专业演员,我拿过市汇演一等奖哩!”竟然就嘤嘤地哭出了声。
白雪一哭出声,四婶就听到了,喊:“白雪白雪你咋啦?”白雪没回应,四婶又喊夏风,夏风一出来,四婶就说:“你惹白雪啦?给你说她不敢生气,不敢生气的,你前几天惹了她,你现在又惹了?”夏风说:“谁惹她啦?!”拿脚踢了一下榆树,榆树的叶子落下来几片,落下来,光线一下子暗了。三人抬头往天上看,一大片的黑云把太阳埋了。天上突然有了这么大一片黑云!巷口里随即有一股风涌过来,搭在三婶头上的帕帕就被吹掉了。三婶说:“天咋说变就变了?”起了身要回。四婶不让走,说晚上咱熬米粥吃,拉了三婶一块进厨房淘米。米还没淘好,天就下起了一场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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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雨整整下了三天,天气也随着凉起来,树叶发黄,开始脱落,蝉就一声比一声叫得短。播种过了麦子的地,结着一层薄盖,远看有了绿的颜色,近来却还是黄土,只有刺蝶草胖乎乎的,被人剜了回去做浆水菜。清理欠账的工作并没有结束,该交的主动交了,交不了的依然交不了,有的早早跑出去打工了,有的开始寻思出去。在家里呆着的夏风,终日有人缠着,要求能被介绍到省城去寻个事干,夏风哪里有这份能耐,索性关了院门,在家里睡觉。夏天智趁机就嚷嚷编书的事,催督着夏风把秦腔脸谱一一拍成了照片。照片的顺序排好了,当然需要在每张照片前写些介绍文字,夏风就不懂了,夏天智便把白雪叫来,两人商量着写了两天。写完了,夏天智说:“书前边是不是还得有个序什么?”夏风说:“爹还知道序呀?”夏天智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路呀?!你的书本本有序的,我也得有个序,你来写吧。”夏风说:“啥书么,还穷讲究!”夏天智说:“啥书?你说啥书?!”夏风说:“好好好,好书,好得很的一本书!我不懂你们的秦腔,只有你写了。”夏天智就戴了眼镜在家里写。他写文章呀,真是天摇地动,要把院门关了,不准谁打扰,要四婶把茶沏上,吃水烟的火绳点上,可他写一页了,不行,撕了,再写一页,还是不行,撕了,地上揉了一堆纸团儿。四婶笑话说:“你不是啥都能行吗,现在咋这难场!”夏天智恨了恨,却突然笑了,说:“我不会写文章,我却能养个能写文章的儿哩!”他想起了水兴的爹活着的时候好秦腔,希望能在水兴家找些什么秦腔方面的资料,去了水兴家,水兴说他爹记性好但不识字,家里哪里有书?灰沓沓地回来,对夏风说:“你能不能在省城寻个高人写个序?”夏风瞧着爹可笑,但又不敢说明,就说我先联系个出版社吧,听听人家意见。原本想搪塞过去,没想夏天智就立逼着夏风打电话联系,联系的编辑是夏风的一个朋友,竟然也想趁机游玩,不几日就来到了清风街。
来的这位编辑姓黑,还有姓黑的?人却长得白白净净,他来到的几天里,夏风领着把清风街四周的地方都游转过了。那天我在水塘里摸鱼,我是摸了鱼用荷叶包了,泥巴裹了,中午在七里沟要吃烤鱼的。正举着一柄荷叶走到小石桥上,远远看见夏风、白雪和那位姓黑的走过来,我先是把荷叶往头上一盖,我以为荷叶应该立即成为隐身帽的,我能看见他们,而他们看不见我。我就看见白雪的肚子已经隆起来了,走八字步。白雪能怀一个什么样的孩子呢?这我看不出来。来运也是怀了孕的,我能久久地盯着来运的肚子看得见肚子里的狗崽子,但我看不到白雪怀的是什么样的孩子。孩子如果模样像我就好了,我这么作念着。我这样作念不道德,很流氓,但我确实这样作念过。突然,白雪说:“那……”她是在说我,她发现了我后立即又不说了。夏风说:“啥事?”白雪说:“啊,没,没事。咱们回去吧,我有些累。”但夏风没有听白雪的,仍往小石桥上来。我知道事情要坏了,荷叶并没有隐住我的身,我一身泥水,我才不愿意一个脏兮兮的样子让夏风看着了鄙视我。我就举了荷叶,从桥上往河滩跳,荷叶应该像降落伞,我能轻轻地落下去的,真的,我就落下去了,没有骨折,只腿上碰了一块大青色。
我后来是一瘸一跛从河滩上桥那边土塬,走到七里沟外的312国道上才撵上去沟里的夏天义和哑巴的。夏天义骂我为什么来得迟,我说去摸鱼了,中午可以吃烤鱼的,他原谅了我。我那时肚子就疼了,这可能在小石桥上太紧张,肠子蠕动得快,我想拉稀。夏天义说:“要拉拉到沟地里!”我们以往在路上有屎有尿了,都要一直憋着到沟地里拉。我就憋着。憋屎憋尿那是艰难的事,我使劲地憋,但终于憋不住了,就在路边拉了起来。夏天义又骂我没出息,还干什么呀,连个屎尿都憋不住!他和哑巴生气地前边走了。我拉了屎,觉得很懊丧,拉完了立在那里半天没动,但我用石头把那堆粪砸溅飞了,我的屎拉不到沟地里,谁也别拾了去!
我搬了石头砸我的粪,砸下一个石头,再砸下一个石头,石头却哗啦哗啦全从空中砸下来,这是天上下起冰雹了。五月六月天上常常下冰雹,但到了秋季了还下冰雹,这是我没有经过的。冰雹有云豆颗大,也有的像算盘珠大,落在身上又冷又疼。我急忙往沟里跑,远远地看见夏天义和哑巴仍在那里搬运石头,夏天义竟然没有戴那顶竹皮子编的帽子,帽子放在那块地上,自己却光着脑袋。石头太大,他只能把一个石头掀起来,翻一个过儿,再掀起来,翻一个过儿,吭哧吭哧的声传得很远,似乎满山沟都在喘气。突然间我觉得所有的石头都长了腿,争先恐后地往那截坝上跑。夏天义也是一个石头,就在石头群里,天上的冰雹在石头上蹦溅,发着脆响,而只有在夏天义的头上发着木声。我跑过去喊:“你咋不戴帽子呢?你咋不戴帽子呢?”去地上取那帽子,夏天义扑过来护住了帽子。竹帽下边苫着的是一棵麦苗,独独的一棵麦苗,才拱出了地皮,嫩得只是一点绿。他说这是他特意种下的一棵麦,他要看看这颗麦能不能长,能不能长得指头粗的杆子,结一尺长的穗子?!他这么给我说的时候,再也没有在路上训我的那股凶气,目光甚至在取悦我,但一颗冰雹就咚地落在他的鼻子上,鼻子便出血了。
凡是冰雹砸过的庄稼苗就不再能长粗长高,夏天义的鼻子遭冰雹砸出血后,好长日子都没有好,贴着赵宏声配制的一块膏药,我笑他像戏里的白鼻子县官。
好像是又过了雨天,天上起了火烧云,热倒不热,但一切都特别的光亮。当火烧云不是横着从空中移动,而是一道一道,斜斜地竖着朝清风街栽过来,来运就产下了一窝小狗,而姓黑的编辑也审查完了《秦腔脸谱》所有的照片和介绍文字,准备着明日要离开清风街了。夏天智在家设宴,要欢送黑编辑,也要为自己将要出书庆贺,就邀请了乡党委书记和乡长,也邀请了两委会一些主要干部,还有新生。夏天智为了夏风的文章不知请人喝过了多少次酒,这一回是为自己喝酒的,十分兴奋。一早起,他把所有的脸谱马勺全挂在屋里院里,中堂上的字画也更换了,收音机里播放着秦腔,他就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吸水烟,说:“把院门大开!把院门大开!”白雪把院门开得大大的,鸡也进来,猫也进来,一只手掌般大的花蝴蝶也飞进来,在痒痒树上绕了一圈,停在了牡丹蓬上。夏天智就问白雪能不能在酒席上唱一段秦腔凑兴,因为黑编辑懂秦腔,来的新生和上善也会几句戏文,酒喝到八九成了肯定都要唱的。白雪说:“行!”夏风在厨房里帮四婶择菜,瞧着爹的样子只是发笑,四婶就说:“你给你爹出什么书呀,他多张狂,天上地上都放不下了!”夏风说:“贼老来偷东西,你防是防不住的,把贼叫到家招待一次,贼就再不来了!这书一出,我爹以后画马勺就没劲了。”四婶说:“打你的嘴,咋这样说你爹!”来运领着五个小狗在院门口叫,夏天智也笑了,说:“狗都知道贺喜哩!”就吆吆吆地叫,来运一蹴身子进来了,尾巴乱摆,五个小狗从门槛上往过翻,翻不过,白雪过去帮忙,五个小狗像滚着的五个棉花球儿。夏天智说:“今日来人多,谁要喜欢,就把这狗娃送了去。”白雪就抱起那只毛最纯白的,说这一只她要给她娘家的。院门外却有一声:“要送狗,我得要一只!”夏天智看时,是上善进来了。
其实我就在上善后边。我是在路上见到上善提着一嘟噜排骨,我说:“请我吃排骨呀?”上善说:“你嘴馋了,到石头上磨磨。我这是给四叔送礼呀!”我说:“夏天义家过什么事?”上善说:“你没大没小,叫四叔名字?四叔要出一本书哩,庆贺呀!”我说:“他儿子出书,他老子也出书,写什么书?”上善说:“秦腔脸谱。”我说:“吓,秦腔脸谱也能出书?”上善说:“听你这口气,好像你也会画秦腔脸谱?”我说:“画不了,但我懂!”上善说:“呸,呸,到一边凉去吧!”他抬脚就走,我说:“你信不信,我这儿就有一份关于秦腔的文章哩!”我是把白雪写的那一份关于秦腔的介绍材料一直揣在怀里的,就拿出来给他显夸,上善就停了脚步,把材料拿过去看了,说:“你写的?”我说:“信了吧?!”上善竟拿了材料就走,我便追着撵,一撵撵到了夏天智家院门口,上善进去了,我不敢进去。
上善进去了,我就坐在院墙外,我后悔自己显能给上善看了材料,他把材料如果让白雪看了,白雪肯定就收了回去,我将再也得不到了。就骂上善,石子在地上写上善名字,然后用脚踩。院子里一片笑声,我听见白雪的笑,隔着一堵院我看不到白雪。我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愿望,希望白雪能知道我就在墙外,就大声朗诵起了那一篇我差不多背诵得滚瓜烂熟的诗赞。
上善会来事,一嘟噜排骨就让四婶喜欢了,四婶说:“你要一只就给你一只!你和金莲不拆伴的,金莲呢?”四婶最希望的是金莲来,但金莲没来。上善说西街江茂的媳妇回来了,金莲他们要去抓人的。四婶说:“夏风结婚待客那次她没到,这一次她还是不来,金莲的神大,请不动的!”上善说:“这你错怪她了,她特意要我给你解释的,只是不凑巧,江茂的媳妇偏偏回来了!”夏天智说:“江茂的媳妇?哎哎,谁在念啥的?”夏天智对秦腔敏感,他第一个听到我的朗诵了。院子里一时静下来,我故意又放高了声音,而且用普通话,我的普通话说得不好,有醋溜的味道。上善说:“是引生,他疯疯癫癫胡叫哩。”上善就对着墙外说:“引生引生,你要念就好好念,说什么普通话,把舌头放好着念!”院子里的人都听到了我的朗诵,我很得意,继续朗诵,但是乡里和村里的一些干部一溜带串地到夏天智家来了,我不愿意他们看见我在夏天智家院墙外朗诵,就走开了。
诗赞没有朗诵完,但白雪是听了几句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没有吭声,一转身去了厨房,帮起四婶做饭。四婶却说:“刚才上善的话你听到了?”白雪说:“咋?”四婶说:“是不是你娘家二婶的儿媳妇要超生呀?”白雪说:“听我娘说,是我江茂哥的媳妇又怀上了,逃避计划生育,逃到南山她娘家去了。”四婶说:“坏了,她回来了,金莲今日要去抓你嫂子的。”白雪说:“是不是?已经有两个女娃了,还要生,日子都过成什么样了,再生一个咋着活得起?”四婶说:”农村人么,没个男娃咋行?你快去报个信,让你嫂子躲开。”白雪说:“我不去。”四婶说:“咱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不去说,心里咋能过去?!”白雪就趁夏天智招呼乡里和村里来的客人的混乱间去了西街。夏天智忙活了半天,突然叫夏风,夏风说:“又有啥事了,五瓶酒还不够呀?”夏天智说:“我把你二伯忘了,他怎么也得来呀!你去你二伯家看他在不在,要是不在,就骑上君亭的摩托去七里沟,一定得把他接回来!”
夏风去了夏天义家,路过中星他爹院门口,中星的爹正在门口倒中药渣子,就问:“荣叔又熬中药啦?”中星他爹说:“我难过得很。”夏风说:“荣叔一辈子都没精神过,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疼,你没事的!”中星他爹说:“咋能没事呢?你给你爹出了书啦?”夏风说:“这你咋知道的?”中星他爹说:“我有啥不知道!你这儿子好,我让你中星哥把这院房子重修一修,但他不,他说他将来要给清风街的州河里造一座桥呀!”夏风说:“那好,那是大事哩,他得当了大官才行!”夏风心里反感了这位荣叔,原本也要请荣叔去他家喝酒,也就没再请。到了蝎子尾,夏天义家的院门口停着一辆手扶拖拉机,李三娃在院子里和夏天义正说话。夏风进去,两人倒不说了,夏风说:“二伯今日没去七里沟呀?”夏天义说:“没去哩。叫你去七里沟看看,你咋老是不去?”夏风说:“改日我肯定去的。”就说了他爹的那些秦腔脸谱要结集出书呀,省城来的编辑也要走呀,家里备了些酒,请二伯过去喝几盅。夏天义说:“哈,好事么,书厚不厚?”夏风说:“估计将来有二指厚吧。”夏天义说:“你爹给我说过,那么厚的书,将来我死了枕石头,你爹拿书做枕头了!”就对李三娃说:“就这样吧,吃亏占便宜都不是外人。你说你叔平日对你怎样?”李三娃说:“天义叔好是好,就是为河堤上的树扇过我耳光么,我这耳朵现在还有些聋。”夏天义笑道:“你狗日的还记仇呀?!”那一次把你没打死都是好的,我可给你说,你占我多少便宜都行,集体的事你少浅眼窝!”李三娃说:“这拖拉机可是我个人的,为了这拖拉机的欠款,这回我是卖了三斗麦哩。”夏天义说:“你也瞧瞧它都快是一堆烂铁了!”李三娃说:“车厢是破了些,可机器好得很,而你这桌子倒成了啥模样了么!”夏天义说:“你懂不懂,这是红木桌子,你在清风街谁家还见过这桌子?白家要不是大地主,甭说你,我也没见过的!这几十年了,合的缝你看得出来?你试试这分量,你试试!”李三娃把桌子搬起来,试了试,不吭声了,又蹴下身摇桌子腿,说:“有茶壶就得有茶碗的,光这一张桌子就能值一个手扶拖拉机?你这是一堆木头,手扶拖拉机可是一堆铁!”夏天义说:“狗日的三娃,你咋像你爹生前一样,过河渠沟子也夹水?你那点鬼心思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和我磨来磨去就谋算那两把椅子呀?!”李三娃说:“你把羊都卖了还舍不得缰绳?!”二婶在堂屋说:“这椅子不给,贵贱不给,桌子没了,又拿椅子,这屋里还有啥值钱的货呀?”夏天义说:“你少插嘴!”对李三娃一挥手,说:“好了好了,都给了你!你把手扶拖拉机的摇把留下,桌子椅子天黑了来搬,我还得去夏风那儿喝酒呀!”李三娃说:“又喝酒呀,你们夏家日子都滋润,原先是雷庆家见天喝酒,现在又是天智叔家啦。”夏天义说:“你说啥,你狗日的是喝不起酒的人?你要是喝不起我请你喝酒,让你的钱在你家生儿子!”李三娃嘿嘿地笑。夏天义就对夏风说:“你先回去,我让三娃把手扶拖拉机推到院里了我就来。”夏风就回来了。
客都到了,白雪没闪面,夏天义还没有来。夏天智问白雪呢,四婶谎说到商店买酱油了,又问夏风:“你二伯呢?”君亭在屋里说:“二叔也来吗?”夏天智说:“来的。”君亭说:“那我就得走了。”夏天智说:“胡说!和你二叔闹啥气憋的?过会儿他来了,你要好好给他敬酒哩!”君亭说:“我没问题,只怕二叔给我难看。”夏天智说:“国共两党是死敌,毛主席和蒋介石见面还握手哩!你和你二叔都是为了治村,只是方略不同罢了,闹着让外人笑话!他为大你为小,他就是唾在你脸上,你都要给他笑哩!”乡长就说:“君亭,老主任是不是自己去了七里沟?”君亭说:“他要做老愚公故意给我难堪的。”乡长说:“也难得他是为了集体,必要时你们得支持他么。”君亭说:“他往七里沟一去,村里人就议论了我的不是,我那金玉满堂和瞎瞎五个兄弟也都说是我把二叔逼到那里的,连我四叔都对我有意见。”夏天智说:“你当了支书是清风街的支书,也是夏家人的支书,该管的要管,该照顾的要照顾,你不要以为夏家是本家人就特别苛刻了给别人看!你二叔是一根筋脾性,你让他成了孤家寡人,可他又不是为了他自己,你就得尊重他,多行孝道,你三叔一死,你想孝顺也孝顺不上了。”君亭说:“我哪儿是苛刻了夏家人给别人看我的光明正大呀,我哪儿又把他逼成了孤家寡人?今天两委会的人差不多都在,我专制独断说一句话,既然二叔执意去七里沟,就让他把七里沟承包了,那蝇子不拉蛋的地方,村里不收一分一厘的承包费,也算给他个名分!”夏天智说:“这倒也行。”就又让夏风去叫夏天义。
夏天义还在家里,家里除了李三娃外,还有哑巴和庆玉。这一回是夏天义和庆玉吵架哩。夏风一时不知所措,也不知为啥原因,越劝挡父子吵得越凶。夏风就问李三娃这是怎么回事,李三娃说夏天义在七里沟拉石头拉土想要他的手扶拖拉机,他就提出用夏天义家的八仙桌换。夏天义同意了,可庆玉得到了消息却要来拉八仙桌。夏天义当然不让拉,说你们兄弟五个分房另住了,你凭啥拿这桌子?庆玉说老人总有百年之后的,到时候父母的遗产还不是五个儿子平分,他什么都不要,就要这桌子椅子,如果这桌子椅子不顶换手扶拖拉机,他可以让他爹继续用,如果他爹要顶换手扶拖拉机,那他现在就搬走桌子椅子。夏风对庆玉立即反感,把庆玉拉开,要他不得和二伯红脖子涨脸地吵,吵什么来呀!?庆玉说:“夏风你在外边见的世面多,这桌子怎么能顶换呢?酒楼上住的马大中是来这儿见过这桌子的,他给我说这桌子是老古董,在省城值二万三万哩。”夏天义一听,说:“噢,我说你要桌子的,你是黑了心么!”庆玉说:“我说过了,以后我啥都不分的。我是不是你的一个儿子?”夏天义说:“我还没死哩,你分啥呀?!”庆玉说:“现在不分也行,但不能就好过了李三娃。”夏天义说:“那你给我买手扶拖拉机?”庆玉说:“修七里沟值得你变卖家产?去散散心也就是了。凭你能修了七里沟!你咋修呀,修十年还是八年,你也不看看自己年纪?”夏天义说:“咋,咒我死呀?我就是明日死了,我今日还要修!三娃,你现在就把桌子搬走!”李三娃过去搬,庆玉压住不放,干脆坐在桌子上。夏天义说:“你下来不下来?”拉住庆玉胳膊往下拽。庆玉手一甩,夏天义闪了个趔趄坐在了地上。哑巴一直在旁边看着,见夏天义跌坐在地,冲过去把庆玉从桌上掀翻了。庆玉说:“你碎熊想咋?”哑巴哇哇地叫,庆玉扇哑巴一耳光,哑巴拦腰把庆玉抱起来了往地上墩,像墩粮食袋,墩了三下,庆玉的眼镜掉了下来。庆玉没有了眼镜,就是瞎子,他在地上摸,哑巴把眼镜又踢开。夏天义也不劝哑巴,说:“三娃,让你把桌子搬走,你瓷啦?!”李三娃就先把椅子扛起来。庆玉在地上站不起来,骂:“三娃,你敢把桌子椅子搬走,我就敢把你的娃娃撂到井里!”李三娃一听,扔下椅子到了院外,把手扶拖拉机发动了,恨恨地开着走了。夏天义在院子里突然用手打自己的脸,骂道:“我丢人呀,丢了先人呀,我看我死不在七里沟,死不在崖上、绳上,我就死在你庆玉手里呀!”夏风忙推了庆玉快走,庆玉不走,哑巴拽起他一条腿往院门外拉,像拉一条狗,一拉出去,转身回来把院门关了。连夏风也关在了门外。
夏风叫门,叫不开。二婶已经起了哭声。夏风才跑回自家,把情况说给了在家等着喝酒的人。夏天智当下和君亭上善赶到蝎子尾。夏天智隔着门缝喊:“二哥,二哥,你把门打开么!”院子里没声息,哭着的二婶也止了声。上善说:“你就说乡上书记乡长说事来了。”夏天智又喊:“二哥,二哥,乡上的书记和乡长来给你说个事的。”院子里还是没反应。君亭说:“让我喊!”上善说:“你喊更不开门的。”夏风说:“叫哑巴,哑巴在院子里。”夏天智就喊哑巴,从门缝看,哑巴已经从堂屋出来了,就立在院中,偏不开门,气得夏天智咚咚地敲,二婶才出来把门开了,说声:“天智!”就哭了。
众人进了堂屋,夏天义直戳戳坐在小条凳上,眼睛闭着,鼻孔张得很大。夏天智说:“有啥大不了的事,生这么大的气?!”一句未了,夏天义突然跳起来,从门后抄起了一把斧头,哐哐地就在院子里的桌子上砍起来,立时一条桌腿便砍断了。众人登时愣了,缓过神忙去夺斧头,夏天智却说:“砍得好!要这桌子干啥?”夏天义越发像头狮子,又是十上八下地砍,桌子成了一堆木板,然后咣地把斧头撂了,说:“这是我的桌子,我怎么砍就怎么砍!”众人都呆了像木鸡,二婶号啕大哭。夏天义吼道:“你哭啥呀,咱生下冤孽了有啥哭的?!”脸黑得像锅底,却说:“来了,坐。”取了他的黑卷烟一一给大家散,也给了君亭一根。都不知道该说些啥,君亭倒说:“二叔,你这可是很长日子没给我散过烟啦!”夏天义说:“你不见我,我给鬼散去?”上善赶紧打圆场,说:“哈,这下没事了,哑巴哑巴,你没眼色,还不把这些木片子拿开,给你爷搬凳子呀!”哑巴把砍下的木片拾开了,端了凳子给夏天义。夏天义没坐,让乡书记坐了,又拿了另一个凳子让乡长坐。君亭忙搬了那把红木椅子给了夏天义。上善说:“今日天智叔摆了酒席,为的就是要给你和君亭喝化解酒的,这酒还没喝,隔阂就解决了。我知道了,天义叔不到天智叔家是个阴谋,故意要让君亭亲自上门的。”夏天义说:“我和君亭有啥隔阂?为了集体的事,吵是吵嚷是嚷,心里没仇没恨的,我恨的就是我养了个狼,咱整天说谁是谁的掘墓人,庆玉才真的是我的掘墓人!”乡长说:“你儿子当然是你的掘墓人呀!”夏天义说:“我就是死了,让狗叼着死了,也不让他送终!”夏天智说:“到底是咋回事么?”夏天义说:“咋说呀,不说啦,你们去吃酒吧,不要为我家里的事败了大家的兴。”君亭说:“二叔,你不说我们都知道了,庆玉不让拿桌子换手扶拖拉机,咱就不换了么……”夏天义说:“不换了他庆玉也休想拿到!”上善说:“这桌子是魔鬼变的,砍了就安然了!”君亭接上说:“两委会已作了决定,让你承包七里沟,你愿意怎么干就怎么干去,村上不收你的承包费。没有手扶拖拉机,把村上的那辆旧手扶拖拉机也就给你!至于这屋子里的东西,他庆玉要,你不会答应,就是你答应了,村里也不同意,只要你老在,谁都不能动一针一线,即便你和我二婶都不在了,分家还得村干部主持吧,我君亭还得出面吧?”乡长就拉了夏天义,说:“君亭话都说到这儿了,你还不笑一下?”夏天义不笑。乡长说:“你不笑?”戳了一下胳肘窝,夏天义说:“我修七里沟是我没办法了才去的,靠我能把七里沟修好?乡上领导都在这儿,你当支书的不是说同意我承包七里沟,你应该实施什么时候去淤七里沟啊!”乡长就说:“老主任,你这就得寸进尺了,淤不淤七里沟那是以后的事,今日咱先喝酒,还有省城的人哩,不要晾了人家。”连搡带扯,把夏天义拉出了门。夏天智让二婶也到家去,二婶不去,说:“你二哥咋活得像娃娃一样喽!”把褂子让夏天智给捎上,还有那副大椭子眼镜和一包黑卷烟。夏天智就指着哑巴骂:“没心眼,叫你开门咋不开门?!”哑巴只是笑,然后跑到厕所就不出来了。
事情是解决了,大家却没了酒兴,原本准备了五瓶酒,只喝过两瓶就喝不动了。夏天智说:“都喝呀!夏风,给各位都倒满!来,我再敬大家一杯!”新生说:“四叔,我不敢多喝了,这酒上头。”夏天智说:“我这是好酒,咋就上头了?!”新生说:“不是四叔的酒不好,酒是好酒,是我昨夜没睡好,沾酒头就昏了。”夏天智说:“你那胖身子,渗都渗半斤酒的。”新生说:“我实在不行了,你瞧我这脸!”新生的脸红得像猴屁股,他解开褂子,胸膛上也是红的。夏天智说:“那是这,你要不喝了,你给咱唱一段,黑编辑到咱这儿,老感叹这么个小地方还有人能画秦腔脸谱,他是不知道清风街人还都能唱秦腔的!不是我夏天智多能耐,是清风街秦腔艺术的群众基础厚,啥地方产啥东西,咱这儿葱长一尺高,我听中星说,他在新疆当兵,那里的葱都是两尺来高!新生你就唱一段,让黑编辑听听!”众人就说:“好,好,新生来一段!”新生却说:“唱啥呀?让上善唱吧,上善你唱了我再唱!”夏天智说:“上善你先唱?”上善就拢了拢扑闪在额前的那撮头发,说:“唱就唱,我脸厚。今日高兴的事多,初次见到省城里的黑老师。”黑编辑忙说:“什么老师,我年轻,就叫小黑。”上善说:“叫老师!初次见到了黑老师,又是四叔要出书,再是君亭和二叔和好,还有乡上的两位领导在场。”乡长说:“你这话多了,咱们又不是不常见面?”上善说:“和领导在一块吃饭这是第一回呀!这么多的好事,我就唱一段,大家多喝酒。”大家以为他要唱了,上善却又说:“唱什么呀?我在清风街是唱得最不好的,四叔说清风街秦腔艺术的群众基础厚,这话是真的,刚才在路上碰着引生,连引生都写了个文章,说的也是秦腔。”他把那份材料拿出来。黑编辑说:“引生是谁?”夏天智说:“疯子!”黑编辑说:“疯子?让我看看是咋样个疯子!”一边看,一边说:“哈!”一连说了三个“哈”。夏天智说:“上善,让你唱的,谁叫你说这些?胡拉被子乱拽毡!”黑编辑说:“写得好么,咱书上没有序,这不是现成的序么!”夏天智说:“?我看看。”夏天智看了,说:“这是引生给你的?”上善说:“是呀。”夏天智说:“他从哪儿弄来的,他怎么能写了这些?”上善说:“是不是宏声写的?”黑编辑说:“宏声又是谁?”夏天智说:“清风街上的医生。”黑编辑说:“真是块神奇地方!别的书请名人作序的,咱这本书用民间的序,那就太有意思啦!”黑编辑手舞足蹈,夏天智也高兴了,说:“人常说天上掉馅饼,真是掉了馅饼,喝酒,喝酒!”乡长说:“老校长喜糊涂了,你不是让上善唱一段吗?”夏天智说:“对对对,上善你唱!”上善还是说唱啥呀,啪啪地拍脑门,只说他又要拿做,嘴里却不变声调地说开戏词了:“我在学坊当门督,爱吃牛肉喝烧酒,我乃门督,今是大比之年,学里老师命我给吕师爷送来衣帽蓝衫,十两银子的盘缠,打发老人家上京求官。来到门前,咋没人言喘。吕师爷!哎呀是不是饿死咧。吕师娘!得是冻死咧。待我窑背上去叫,吕师爷你睡醒些,财神爷给你送元宝来了!”咣哐,把酒杯往桌上一扔。君亭说:“酒杯?酒杯?”上善说:“那不是酒杯,是扔的金元宝!”开口却唱:“贫莫忧愁富莫夸,谁是长贫久富家。有朝一日风云炸,时来了官帽插鲜花。”黑编辑立即鼓掌,说:“唱得好,唱得好!”夏天智说:“你知道他唱的哪出戏?”黑编辑说:“这我倒说不来。”夏天智说:“是《木南寺》,穷秀才吕蒙正和妻刘瑞莲受饿于破窑,刘氏之母来接济女儿,差苍头丫环送来粮米,刚才那段是门督的说唱。”黑编辑说:“噢,是丑角戏。”夏天智说:“上善不是唱黑头就是唱丑角。”上善说:“四叔是说我不是个正人君子啊?”夏天智笑着说:“你是个人精,清风街真还离不得你!新生,现在该你了,上善唱的是丑角,你来一段正剧,咋样?”刘新生说:“唱哪段?”夏天智说:“来段长的,《哭祖庙》,我给你起板。”手就在桌沿上敲打,先敲“渐板”,自己哼唱,再敲“二倒板”,刘新生便唱开了:“先皇爷腰挎着三尺宝剑,灭强秦除霸楚才定河山。自孝平国威衰王莽篡汉,毒药酒害平帝龙驾归天。光武帝走南阳复兴炎汉,全凭着云台将二十八员。传位在桓灵帝宦官作乱,恨黄巾插义旗四下狼烟。我皇祖和关张桃园遇面,杀白马宰乌牛大谢苍天……”夏天智离开了堂屋,到了院子,四婶却坐在厨房门口打盹儿,夏天智说:“堂屋里唱的多热闹,你倒瞌睡了?!”四婶说:“这酒喝到啥时候呀,饭菜都放凉啦!”夏天智说:“不急的,大家正喝到兴头。白雪呢?说得好好的她要给大家唱一段的,人呢?”四婶说:“她身子都笨成那样了,还让她唱啥的,唱出毛病了你负责呀?!”夏天智没脾气了,立在那里了半天,堂屋里新生还在继续唱:“……当阳桥三声吼吓退曹瞒,折柳梢系马尾用计一件。马奔跑尘土万丈扑满天,站立在桥梁上三声喊。直吓得曹相人踏人死马踩人亡折一半回营去抱过年册簿子从头到尾仔细观,大将折了整二万,小卒一概记不全……”
夏天智再到堂屋去,四婶赶紧叫了夏风在一边,说了白雪娘家的事,打发去看看。
这肯定是个热闹的日子,夏家在东街热闹着。白家在西街也热闹着。我本来去七里沟,但夏天义说他要找李三娃换手扶拖拉机,让我也去铁匠铺买把锨,我便去买锨了。从铁匠铺出来正碰着金莲领人去西街,我就嘿嘿地笑。金莲说:“你笑啥的?”我说:“两个苍蝇在你脊背上搞事哩!”金莲说:“滚!”但两个苍蝇确实在她脊背上压了摞摞。我说:“滚就滚,哪怕苍蝇把你脊背搞烂哩!”我站在了铁匠铺门口的台阶上,金莲抖了一下身,苍蝇飞起,它们飞在空中还是一个摞一个,金莲就觉得冤枉我了,说:“跟我计划生育去!”我说:“我为啥跟你去计划生育?”金莲说:“你不能生育了么!”我骂她了一句,却问要抓谁去?金莲说是抓江茂的媳妇,我就跟着她去了,因为我恨江茂。那一次我偷白雪的内衣,江茂积极得很,首先撵过来打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终于有机会让我整他了,最起码,我可以看他的笑话。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去江茂家就遇上了白雪。
白雪是回到了她的娘家,她娘没有在,外甥女在院子里跳绳儿,说我婆在后头院子里。后头院子便是江茂的家,白雪去了,果然见堂嫂改改挺着个肚子坐在屋台阶上,娘和婶婶说什么,哧哧地笑个不停。白雪说了消息,改改变脸失色,转身就往屋里走。婶婶说:“金莲怎么就知道改改回来了,谁报的信儿?当存你断子绝孙呀,你嘴那么长?!”白雪知道当存是西街牛拴的老婆,两家以前为地畔吵过仗。白雪娘说:“你骂当存干啥的,你也是多事!”婶婶说:“改改从山里回来就只碰上过当存,不是她报的信还有谁?改改,你往屋里钻顶啥用,屋里老鼠窟窿他们都会翻到的。”改改就又出来,抱着个包袱,说她到河堤上去;河堤那儿有芦苇滩,钻进去了寻不着。婶婶说:“那怎么行,那里能过夜?”又说:“白雪,让你嫂子穿上件衣服把脸盖住,你领着到你婆婆家去。她金莲能想到人在你婆婆家?就是知道了,她还到夏家抓人去?”白雪说:“正因为村干部都在我家,我才知道了消息过来的,哪能去得?”白雪娘说:“就是能躲,躲到人家那里算个啥?先到我家去吧。”开了院门,瞧瞧四下无人,小偷一样窜到了前院。婶婶收拾了才吃过饭的碗筷,又把织布机移到院门过道,然后站在巷口往街道方向瞅。
白雪娘将改改安排到西厦子屋的一间小房,让上炕睡了,又拿了尿桶进去,叮咛千万不要出来,不管外边有啥动静都不得出声,要尿了,就顺着尿桶边儿尿,喉咙再痒,多咽些唾沫,不准咳嗽。拉闭了门,上锁子,把院中跳绳的孩子撵赶出去了。白雪说:“娘,那我该走呀!”白雪娘这才问起白雪几时从县上回来的,身子怎样,一定要把自己养好,把胎保好,说:“你也看到了,在农村生个娃娃多不容易!”白雪说:“‘计划生育’这么严啊!”白雪娘说:“这一届村班子硬得很,你嫂子从一怀上就跑了的。要跑你就跑得远远的,把娃娃生下来再回来,可她鬼迷心窍了,你江茂哥打工又不在,你回来干啥,没事找事!”白雪说:“生那么多娃娃干啥呀,我连我这头胎都不想要哩。”白雪娘说:“快唾嘴!”呸呸朝空中唾了三下,也让白雪唾。白雪一唾,唾沫落在脸上。白雪娘又说:“在你家里,可别说这话!记住啦没?”白雪笑了笑没言喘,就听得后边院子里人声嘈杂。白雪娘说:“我心咋这慌的!”爬上院墙梯子,假装整理院墙头上搭晾的玉米棒子,往外一看,金莲和一伙人从巷子进来。白雪娘说:“这不是金莲吗,啊哪哒去呀?”却不等金莲回话,就爬下梯子,小声对白雪说:“来了,真的来了!”白雪说:“那我走呀,那边正待客的。”白雪娘说:“你先不急,就守在院里,我到后边去看看。”
白雪的婶婶一听到白雪娘大声说话,立即坐上了织布机,脚一踏,手一扳,哐哐地织起了布。我们已经到了院子,她还在织布机上不下来。等白雪娘赶了过来,金莲已经和白雪的婶婶吵了起来,那婶婶一口咬定改改没有回来,指天划地,发白眼咒。但金莲压根不在乎这些,只讲了一遍:逃避计划生育和包庇逃避计划生育人的行为都是犯了国法!开始在上下屋搜寻。搜寻的人有村干部刘西杰,有治保员周天伦,有赵宏声和我。我们查看了每一个小房间,又上到木板楼上,又下到红苕窖里,金莲甚至揭起了那些大小瓮盖后,还弯腰下去检查了鸡棚。没有个人影。这时白雪她娘进了院,白雪她娘一进来我就慌了,忙拿起一个草帽戴在头上。白雪的婶婶说:“抢东西呀,戴我家帽子!”她把帽子夺了去,我就站在了刘西杰身后。白雪娘看见我了并没理我,说:“金莲金莲,又收什么税了吗?”金莲说:“姨,你知不知道改改回来了?”白雪娘说:“没听说么。”白雪的婶婶还坐在织布机上,吊着脸,说:“金莲,你把鸡棚看了,你再把鸡屁眼摸摸,看改改在没在里边藏着!”金莲说:“你不恨我,我这里执行国策哩,上一次她回来了,你说没回来,你骗了我,骗一回两回,骗不了三回四回的,这次明明有人看见了她,你又把她藏在哪儿啦?”白雪的婶婶说:“这是谁在嚼舌根呀,就不怕断子绝孙,她一辈子不生个娃娃,就这样嫉恨我呀?她欺负我家没个男娃,我要有个男娃长得门扇高了,看她还敢多嘴?”就大声哭,手在织布机上拍得啪啪响。白雪她娘说:“干部来了,你咋能这样,也不请干部喝口水呀!”婶婶还在哭,说“你拿电壶倒些水”,又拉长了声哭。一边哭一边看白雪娘在四五个碗里倒水,她又说:“放些糖,糖在柜柜瓷罐里。”再是哭。金莲不喝水,我们都没喝水,但也寻不着大肚子改改。白雪娘说:“改改又不是个蚂蚁,家里寻不着,那真的是没回来,你们搞计划生育的也辛苦,到我家去坐坐吧。”白雪娘当然是说客气话,金莲却同意了,她给周天伦耳语了一下,说:“你们就在这儿守着,她一天不露面守一天,十天不露面就守十天,清风街的计划生育先进称号不能让她给咱毁了!”她跟了白雪娘往前边院子走,偏偏又把我叫上。我说:“我不去了吧?”金莲说:“咋不去?”我跟金莲走,刚一走到前边院门口,我就看见了白雪,一下子身子钉在地上了。我看见白雪也看到了我,她的眼睛闪了一下,然后就避开了。天呀,她一刹那的眼神,是惊慌,是疑惑,是不好意思,又是愤怒,像是给我扔过来一把麦芒,蛰得我浑身起了红疙瘩,扭头便跑。金莲大声叫我:“引生,引生,你还想要补贴不想?!”我一直往巷子外跑,一只鞋都跑掉了,还是跑。
我跑得越远,魂却离白雪越近,如果白雪能注意的话,一只螳螂爬在她的肩膀上,那就是我。最可恶的是金莲,她首先看见了螳螂,说:“这个时候了哪儿来的螳螂?!”把螳螂拨到地上。白雪看见了螳螂就尖叫,她说她害怕这种长胳膊长腿的虫子,就咕咕地吆呼鸡,鸡把我叼起来就跑了。鸡吃不了我,鸡把我才叼到院门外,我一挣扎就飞了。白雪和金莲是中学的同学,白雪没和夏风结婚的时候金莲和白雪好,白雪和夏风结婚后金莲就恨白雪,但现在金莲却显得热火,不停地夸说白雪的上衣好,鞋也好,头上的发卡在哪儿买的,真好看。金莲永远不说白雪漂亮,只说白雪的衣服好。我恨起了金莲,我的螳螂不再是螳螂了,我变成了绿头苍蝇来恶心她,在她头上嗡嗡地飞,她赶不走,还把一粒屎拉在她脸上。金莲的脸上有好多雀斑,全是苍蝇屎的颜色。白雪她娘说:“金莲你的衣服才漂亮哩!你爹身体还好?”金莲说:“春天犯了一次病,不行不行了又缓了过来,现在还可以。”白雪她娘说:“你要多照看着哩,你爹就你这个女儿,女儿是爹娘的贴身小袄哩!”金莲说:“我一天忙的,哪能顾上?!”白雪她娘说:“也是,当干部要唱红脸又要唱白脸么。金莲啥都好,要是性子不急,说话不冲那就更好了!”金莲说:“你是嫌我刚才太厉害啦?”白雪她娘说:“那也应该。”金莲说:“谁愿意把自己弄得不男不女呀?可你当干部,不厉害咋工作?!改改生过两胎了,又要生三胎,咱不说为国家的长远利益着想,只说计划生育指标完不成,县上训乡上,乡上训君亭,君亭又训我,你说我咋办?我给你透个实情,村部都决定啦,改改她再不回来,村上就得罚她家款呀!”白雪她娘说:“罚那个老婆子呀?她儿子在外边下煤窑,命是今日有明日没有的,改改再一跑,家里地都荒了,她老婆子还有个啥呀?!”金莲说:“西山湾村里违犯计划生育的都抬门揭瓦啦!”白雪她娘说:“你瞧你瞧,狠劲又上来了?!”金莲就嘎嘎地笑。白雪起身去给金莲倒茶,悄声对娘说:“你咋让她到咱家了?”她娘说:“我随便说了声去家坐,谁知她就过来了。”白雪说:“那我怎么回东街呀?”她娘说:“你不要走了,你在这儿能和她说话,她想不到改改在咱家的。”刘西杰走进来给金莲招手,金莲近去,两人耳语了几句,金莲就笑了,接了白雪递来的茶,喝了一口,说:“好茶!姨呀,咋舍得给我喝这上等茶?改改不会在你家吧?”白雪娘脸一下子变了,忙低头往厦屋走,走到窗台了,拿了窗台上一把笤帚,说:“你说啥,金莲,这是我的家,她在我家干啥?你是吓你姨哩!”笤帚拿在手里了,却放下,说:“白雪你和金莲坐,我挑些水去。”金莲说:“你要挑水呀,是这吧,我帮你挑去!”夺了水担,却要白雪跟她一块去,两个人说说话。白雪她娘心静下来,给白雪使眼色,白雪无奈地跟了金莲到西街头的泉里去挑水。
白雪一走,刘西杰和周天伦就趴在了厦房的后窗,他们已经搜索了周围人家,终于从后窗看见屋中的土炕上睡着一个人,看发型是改改,就拍窗子喊,那人不动弹,越发肯定了是改改,拿棍子从窗格里伸进去捅。一捅,那人一挪,再一捅,那人再一挪,一直捅得从土炕上掉了下来,果然就是改改。刘西杰和周天伦便进了院子,让白雪娘开厦屋门,白雪娘不开,他们将门抬开,把改改抓住就往赵宏声的大清堂去。白雪娘气得双腿稀软,坐在院子里起不来,白雪的婶婶不敢哭也不敢闹,却乍拉着手跟着一块去。
这边把人一带走,巷子里就嚷:改改被抓走了!抓去流产呀!挑了两桶水过来的金莲放下担子,说:“白雪,我得走啦!”转身跑了。白雪挑不动两桶水,只身回来,她娘在院里双眼瓷着,一语不发。院里有一只猫,卧了一团,头却仰着天,两眼睁得圆圆的,而一只鸡,斜着身子,探了脑袋,步子小心翼翼地往猫跟前走。猫不知怎么看着天流泪,鸡也不知这猫又怎么啦,这么可怜?白雪到了这会儿才明白了金莲是故意要把她引开的,倒埋怨娘不会办事,弄巧成拙。
在清风街,这样的事情早已司空见惯了,所以改改被抓去了大清堂,巷子里人知道了,也只说:“把改改抓走了,这笨改改,跑回来了干啥?!”就各人过各人的日子了。大清堂里,所有违犯了计划生育的妇女刮宫流产都在那里,赵宏声就曾说过,后院里那间治疗房里有三百个娃娃的魂呢,每到半夜,那房里有小鬼叫唤。所以,这间房子初盖起时他贴了一联:“为因此外无妙地;恰好其间起小屋。”后来就又贴上了:“社会不收你,你来干啥;是可怜儿女,另处投胎。”改改被带到那间小屋,天差不多要黑了,白雪的婶婶跟了去,竟悄悄溜进后院就躲在小屋边的柴草棚里。柴草棚里的蚊子能把白雪的婶婶吃了,她不敢拍打,只用手在脸上胳膊上抹,抹得一手腥血。金莲当然回家去了,刘西杰和周天伦还坐在大清堂门口把守,赵宏声去做结扎手术时手术已做不成,对刘西杰和周天伦说改改怕是要生呀。刘西杰说:“那你就接生吧,孩子一生下来处理掉!”赵宏声说:“生下来了咋能捏死?!”刘西杰说:“生下来了你喊我!”刘西杰和周天伦在前边的药铺里喝酒,你一盅我一盅,喝得脚下拌蒜。赵宏声拿了消毒的器械又进了小屋,半个时辰,改改真的把孩子生了出来。改改是已生过两胎,再生娃娃没叫喊一声,容易得就像拉了一泡屎。但怪事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孩子和羊水扑通一声喷出来,孩子像一条鱼在床上的油纸上滑了过去,竟然掉到了地下,而电灯哗地灭了。赵宏声以为是跳了闸,在门后的闸盘上扳闸刀推闸刀,灯还是黑的,骂着:“停电了?!”赶忙又在地上摸孩子,没摸到。药铺里的刘西杰喊:“宏声宏声咋没电了?”赵宏声满手的血,跑到药铺取蜡烛,取了蜡烛又寻不着火柴,等点着了,院子里又跌一跤,烛又灭了。赵宏声最后到了小屋,改改虚脱在床上,孩子连同胎衣却不见了。赵宏声吃了一惊,说:“娃呢?!”改改说:“我生下娃娃了你们让我看都不看一眼就扔了?!”赵宏声便大声叫喊刘西杰和周天伦。
其实孩子是白雪的婶婶抱走了。这老婆子邪得很,她在柴草棚里隔着棚缝看天上的一颗星星,祈祷说:“我娃生下来就断电吧!”果然电就断了。她鬼影一般闪到小屋,从地上把孩子抱起来,先分开孩子的腿,摸着了一个小牛牛,黑暗里她不出声地说:“天!”眼泪流下来。她原本有一条风蚀腿,鬼晓得那一晚身手麻利,撩起了衣襟把孩子连同胎衣兜了就跑到院角,又踏着院墙下的鸡棚上了院墙,再从院墙上跳下去,顺巷道跑向了312国道。
再说夏风去西街接白雪,一出门碰着了赛虎,他跺了一下脚,赛虎站住瞅他,尾巴摇摇,又掉头跑了。夏风想赛虎一定又是来找来运的,叫道:“赛虎,赛虎!”赛虎却一直顺着巷子跑,出了巷子,竟从斜路上往乡政府那儿去。夏风也是无聊,也撵着到了乡政府门外,书正拍打着衣服正要回家,说:“夏风,今日请客了?喝的啥好酒呀,书记和乡长一回来都醉得睡了!”拿脚踢赛虎,又说:“赛虎也去啦?”夏风说:“又不是设狗宴!”书正说:“我不是那意思,夏风。这赛虎怪得很,街上多少狗来找它,它都不理,就和来运好,狗找对象也讲究门当户对的!”夏风说:“狗的事,我不理会。”夏风不愿意多说,顺了公路走,走到砖场那边的岔路上了折往西街,却见一个黑影一闪,再看却什么也没有了。夏风吓了一跳,问:“谁?”前边的一个土塄下黑影蠕动着,说:“是夏风吗?”夏风走近一看,是白雪的婶婶,衣襟撩着,鼓鼓囊囊,就说:“你拿的什么呀?我来帮你!”婶婶低声说:“娃叫你姑父哩!”不容分说,拉着夏风从土塄下往北又走了百米远,蹲下了,让夏风看。夏风看到一个婴儿,小得像个老鼠,身上还连着胎衣。婶婶说:“改改让抓走了,没想不该我家绝后,她就生下来了……快把脐带弄断!”夏风不知所措。婶婶说:“寻石头,寻两块石头!”夏风寻了两个石头,将脐带放在一个石头上,用另一个石头砸,砸了一下,软软的,没有砸断,再砸了一下,滑,还是没断。婶婶说:“真笨,用力砸么!”夏风又砸了两下,脐带断了。婶婶撩起衣服,说:“你快去告诉你丈母娘,让她到陈星的果园来。”夏风跑了十多步,听到了孩子的哭,弱得像病猫叫。
夏风一定是没有想到他会经历这样一件事,那一晚他觉得新奇而兴奋,等到接回了白雪,已经半夜,夏天智和四婶都睡下了。两人在床上睡不着,还说着改改生孩子的事,夏风说:“你嫂子想要个男娃真就生了个男娃,你能给咱生个啥呀?”白雪说:“你想要个啥?”夏风说:“是男是女都行,但我估摸你生个女娃。”白雪说:“为啥?”夏风说:“你发现了没有,越是日子穷的人家越是生男娃,日子好过的倒是女娃多。”白雪说:“我还是想要个男娃!”夏风突然笑起来。白雪说:“笑啥的?”夏风说:“你说这话让我想起一个荤段子了。说是一群孕妇到医院去检查怀的是男娃还是女娃,医生问第一个孕妇:做爱时你在上边还是你丈夫在上边?”孕妇说:“他在上边。”医生说:是男娃。轮到第二个孕妇,医生还是问:你在上边还是你丈夫在上边?说:我在上边。医生说:女娃。轮到第三个孕妇了,医生还没有问,孕妇却哭了。医生说:你哭啥呢?孕妇说:我可能生个狗呀,我丈夫是在后边的!白雪突然觉得身上一股凉气,打了个颤,说:“你就讲这样的故事?!”夏风也觉得这时候说这样的笑话不好,才要自己给自己圆场,西边房里有了响动,是四婶起来去上厕所,四婶瞧见东边房里还亮着灯,说:“白雪白雪,咋还没睡?”白雪说:“就睡呀,娘!”四婶说:“快睡,别折腾身子!”白雪悄声说:“娘担心咱们有那事哩,白天就暗示过我,说不要顺着你的性儿,要不对孩子不好,我还问要流产吗,她说,生下孩子了,孩子会浑身不干净。”夏风说:“你这一说,我倒有感觉了。”白雪说:“有感觉了自己解决去!”夏风说没事的,再要求,白雪抱了枕头睡到床另一头。